如果不曾走进《筱老板》,也许我至今也不知道京剧界曾有过这样一位大师级的人物——筱翠花。也就无从感知:他练就绝活时下过的苦功,他在台上灵动的风采与风情,他独特演绎的女性形象,以及他的戏不合时宜后的落寞身影,像烟花一样绚烂和寂灭。
2020年12月4日晚,北京蓬蒿剧场,红袖戏剧《筱老板》首演。前来观戏的,有新老戏迷。看完戏后,散场之时,一位观众反复与同伴低低申述:看完这个戏,我真想看看筱老板当年到底是怎么演这些戏的!
短短的90分钟,像一个个高清的电影镜头,展现了“花旦大王”的十三出代表性剧目的精彩片段,同时也带出了筱老板戏曲人生的重要节点。台上的他是泼辣的美妇,台下的他“人淡如菊”。
十三出剧目不是孤立的存在,经过剧作者的构思,成为一个统一的整体,相互之间映照、勾连。循序渐进,巧妙勾画出女性成长的心路历程,从少女到少妇,可爱——多情——无所忌惮。
十三出戏的演进是不中断的,没有明显的痕迹。老戏迷看了觉得过瘾,会心而笑。
新观众通过一句话便从《小上坟》转到了《小放牛》,或从《乌龙院》转到了《翠屏山》,转换之迅捷,不容易立刻追得上,但并不影响对于整场戏精彩处的领略,这实在是篇篇华彩的惊鸿一瞥,有它自有的章节和呼吸。
十三出戏的集体呈现,如同一幅画,有浓有淡有留白,作者通过旁白为画题了跋。他是“傅朋更爱的”踩跷的孙玉姣,他是“悔教夫婿觅封侯”伤心哭泣的萧素贞,他“《飞飞飞》,满台飞”,他“一跷高抬,罗裙开张如伞”,他是“戏叔”不成的潘金莲,也是“蒜瓣儿拌凉水”的阎惜姣,还是“不会骂人”的潘巧云。
继而《双钉记》《杀子报》《马思远》接续上演,色彩渐次浓烈。作者的剪裁手法驾轻就熟,公案戏又含了喜剧色彩。他成了“害个把人不算什么”的双钉杀夫的白金莲,也是对着州官的审判“随你把我怎么样吧”的杀子亲娘王徐氏,还是举刀杀夫后带着情人转身“到后头睡觉去”,对着京官却自称“我们是良家妇女”的赵玉。
《马思远》和《双钉记》中的丈夫由同一演员饰演,他一出场观众就笑了,因高度的重合对他的命运有了预判:这个丈夫又将有不济的命运。
女性角色转换自如,皆由主演王筱超一人完成。再现筱老板当年的芳华,对演员的功夫和天赋都提出了高标准。正如王筱超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所言,需要分辨出“闺门旦”、“泼辣旦”、“刺杀旦”、“鬼魂旦”的不同,并且通过手、眼、身、法、步把她们演绎出来。王筱超对剧中各个角色的把握是出色的,向观众传递出了筱老板的神韵。
红袖戏剧,舞美极简。简静大气,有一种纯净的美感。只有一块底幕,直接还原了戏曲表演的本色。“演员是流动的风景”,观众的注意力集中于演员的表演即“戏”本身,戏核。反过来对演员的唱、念、做、舞,都提出了极高的要求。演得好,观众能感觉得到,哪里有瑕疵,也将暴露无遗。
时过境迁,筱派戏被禁演了。他反锁房门,把剧照全部焚毁,“绝代风华,灰飞烟灭”。这成了该剧化解不了的悲剧氛围,也反射出创作这部人物传记剧的难度。那个带有“天宝年间的味道”的落寞的贵妃的背影,永远地久久地留在了观众的印象中。
戏的尾声,在两句对白中倏然结束而永久定格,让观众回味无穷:“我的容颜,比旧日如何?”“你的容颜,越发标志了。”
这也是此戏中我最爱的两句台词,本出自《活捉》,为爱而死的阎惜姣,仍念念不忘她的张文远,这两句是她的魂魄回来找张文远时两人的对白,虽有意味,但也只是此情此景时二者的问答。被红袖导演用在了《筱老板》的结尾处,具有了不同的特别的深意。
这是对独特的生命个体、对超凡的艺术创造、对永远消逝的美的咏叹。也许这美也只有在这样的咏叹中,才能得到些许的再现吧!
(明天若晴文,羽豪、洪业、周南、司献伟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