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年,王潮歌,一座不只有《红楼梦》的城

来源:财讯网 2023-06-17 22:3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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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河北廊坊某处。一座巨大的戏剧城正在敲敲打打声中初见容貌。

这里距离北京王府井只有55公里,距离大兴机场只有半小时车程。这座城名为《只有红楼梦·戏剧幻城》,是导演王潮歌“只有系列”的第四个作品。

眼下,所有的戏目都已排完。静候开园的王潮歌依然觉得恍惚,一切都显得那么的不真实。“我怎么会导演了一个叫《只有红楼梦》的作品?我怎么会此刻正坐在我自己亲手设计搭建的舞台上?我究竟要跟大家说些什么?”

一个疯狂的邀请

当新奥集团董事局主席王玉锁找到王潮歌,提出要做一出《红楼梦》主题大戏的时候,王潮歌是拒绝的,而且拒绝得很彻底。“我一口回绝,二口回绝,三口回绝,他第四次邀请我时四口回绝。我一直在回绝他,我不接受这样的邀约。我很坦白地告诉他,我认为《红楼梦》是一篇我不可碰触的作品,这个作品之高深、之宏大,是我没有能力覆盖的。另外,我认为《红楼梦》是一个文本,是要靠阅读来欣赏的,而不是唱跳说。我如果把它编成一个作品,在台上演了个全本《红楼梦》,我认为它就不再是《红楼梦》。”

王玉锁却一直坚持。他曾对王潮歌说,《红楼梦》是文化的集大全者,如果你能把《红楼梦》导演出来,那么我们就有一个以中国文化为母体的大园子了。王玉锁特别热爱《红楼梦》,他再次问向王潮歌:“你能帮我圆这个梦吗?”

王潮歌导演

从这时起,王潮歌堕入到了前所未有的纠结境况里。直到有一天,灵感忽至,王潮歌觉得,“可能成了”。她立刻给项目负责人李晓菲打电话,“我有想法了,能不能和玉锁先生谈一次?”

见面地点约在798,王潮歌的工作室里。没有客套,王潮歌边说、边写,白板黑字写下十个题目,每个题目四五个字,那是她想呈现《红楼梦》的方式。

鲁迅说过,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王潮歌看见的《红楼梦》,不是文本,而是转过身,去看看那些个读《红楼梦》的人。“一千个人有一千本《红楼梦》对吗?也就是说,读《红楼梦》的人读到的《红楼梦》其实都是不一样,在不同的时间、地点,有着不同的境遇。您跟我完全是两个人,所以您跟我读到的《红楼梦》一定不一样。那么你看,读《红楼梦》本身,又是一本巨大的《红楼梦》。”王潮歌说。

王玉锁面对着只写着几十个字白板和正在倾诉想法的王潮歌,当即拍了板,“就这么干!”

从那天开始,为期八年的“工程”开始了。图为工作中的王潮歌

王潮歌和她的团队,随即进入了“疯狂”的创作中。“我之所以用疯狂这两个字,是因为你不可以用辛苦、勤奋、困难这样的词来形容。不可以说我们是不是又夜不能寐了,我们又攻坚克难了,我们又有新的灵感了——你完全不可以这样形容我们。只有疯狂这两个字能代表我们整个团队的状态。”

这是一个疯狂的邀请,也是一个疯狂的答应,同时是一次疯狂的创作。“所以我坚信,当你走入这座幻城的时候,也会有一次疯狂的体验。”王潮歌如是说。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疯狂是一种工作状态,是过程,不是结果。疯狂的邀请化作无数个夜以继日的切磋和琢磨——哪怕找到了解题思路,完成它也不是易事。

眼下,这座戏剧城里建起了4个大型的室内剧场,8个小剧场,还有108个室外剧场和情景空间。剧当然重要,但是一部剧的呈现,和戏剧感的“点睛”感,来自与众不同的剧场建造。

好的设计空间,可以为观众提供更好的情感体验。图为《只有红楼梦·戏剧幻城》中的演出空间

建造的重任交给了建筑师王戈。“把一个糖块和一个咸盐块放一块什么滋味?”王戈反问道。项目难度超乎想象,他觉得自己建了一个真真假假的东西,“这是我最没有数,最没有把握的,也最要努力去做的一件事”。

王戈和王潮歌的合作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知道,王潮歌喜欢“推翻自己”,也喜欢“吓人一跳”。单从建筑上来说,让人吓一跳不是什么太大难事,难在不着痕迹,无从下手。王戈举了个例子,“比如现在我们布局用的是棋盘格局,意味着所有的道路都是直的。但霸道式的直线在中国园林中是大忌,我们就得努力让中国文化里‘曲’的情愫在其中慢慢蔓延,这样。一个人全走下来之后,会觉得是个弯弯的路径。这就是我们在努力达到的东西。”

王潮歌和王戈的合作,构筑了舞台,也幻化成了情景园林里的点点滴滴

建筑其实是个时间的艺术,王戈努力在这座大园子里让人感受到时间的积累。

“给您举个例子,其中一个园林里有吊在空中的两层字,一般人不会注意到。当你走进去的时候,会看到一地碎片,分不清是什么,但是如果你等 5 分钟,字是会还原的。在某种寓意上,字的周而复始就和《红楼梦》这本书一样,不断重新考据,一版又一版,这个字与那个字的重新校定。”字是书的载体,是有形的。有形的东西如何用无形的方法去表达?30多米高的巨型建筑如何和一堵墙、一扇门产生关系?怎样用建筑设计手法体现中国审美里余音绕梁的状态?王戈希望能尽力超越有形的东西,让它“能够协助导演把戏剧上的那个‘味道’拢住”。

剧场里的“天圆地方”

建筑也是容器。王戈也曾经想过,当红楼幻城建好了,会有熙熙攘攘的游客来到这里,填满这里。他们的影子会投射到地下,他们会东张西望,左顾右盼。当这里可以容纳情感,容纳时间,甚至“容纳一个人一小节生命”的时候,这不就是一所大观园吗?

但是,大观园是人们对《红楼梦》的既定想象,似乎只有走在大观园里,才能窥见《红楼梦》。王潮歌既要让你感受到这一点,也致力要打破这一点。“有一个园林它不生长在土地上,而生长在我们的心田和脑海中。这个园林是座幻城,同时也是您作为一个中国人最想抵达的那个美丽的理想之城。”

用虚来表现实,这是假作真时真亦假。用实来表现虚,这是无为有处有还无。

幻城里的情景园林

王潮歌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打造了这座红楼幻城。“《红楼梦》这本书,奇就奇在它不给你标准统一的答案,它让你各自寻找,用不同寻找不同。就如同我们现在建造的这些园林,建造的这些建筑,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人,走在不同的线路上,也有不同的答案,不同的感受。”

王戈最终还是完成了。这8年时间,他创造了自己职业生涯中的奇迹。

有这么一个瞬间让王潮歌印象特别深刻当王潮歌与王戈讨论到建筑外立面的时候,想把中国画放在墙上,这就如同把留白、写意放在了墙上,也等同于把情感放在了墙上——更重要的是,把舞台放在了墙上。王戈实现了这个想法,让这个外立面变成了一个立体的舞台,演员可以在几十米高的墙上行走,走的过程中,又很像走在一个东方园林里。但同时,外边的人看演员的时候,又如同行走在一场大梦之中。王潮歌很得意这神奇的一笔,“就建筑外立面而言,我觉得很了不起”。

《有还无》剧场的舞台装置

但是,王潮歌的“异想天开”和王戈的“专业视角”,让两人常常会产生激烈的争论,甚至是极其激烈的争执——激烈到让双方都觉得,这还能合作的下去吗?王潮歌对王戈似乎也从未掩饰过自己的任性,甚至有些粗暴和专横:“我就要这样,我就这么画了,你怎么地吧?”

当然,她也在反思与王戈争论的意义。“争论其实不只是我与建筑师之间,也在传统的建筑思维跟现代的建筑之间,交锋,对话,讨论。很幸运的是,我们这 5 座大型建筑的立面,今天看来它是既平面又立体,既古典又现代,既高度的绘画也高度的建筑,既高度的写意又非常写实,非常的《红楼梦》,也非常的戏剧。我们想用这种方式,给大家传递一个观念,中国建筑也不一定非要穿靴戴帽,也有用精神表达中国建筑核心理念的可能。比如写意,比如留白,找到其中最关键,最点题的哪一个,会让四两和千斤之间出现一种完全平衡对立和统一。”

王潮歌用了一大段排比句——有点像相声里的贯口,形容她对这些密集、庞杂、繁复的建筑体的思考,外带对现有的成果做了评价:“所以我觉得,现在我们的这个建筑其实是在观念上是往前走了一步,也希望大家从这个角度来观看我们的建筑设计。”

这些建筑设计,也为戏剧内容提供了充满想象力的空间。出挑的建筑设计和布局,对于《只有红楼梦》而言是一种全新的诠释,对于王潮歌而言,或许也是一种超越——至少在之前的《只有系列》里,似乎一直没有像今天这样在建筑领域里挥洒自如的创作。

“我们《只有红楼梦·戏剧幻城》里的 108 座情景园林,其实没有哪个是我觉得最重要的,没有哪个是设计得最好的,没有哪个是败笔,没有哪个是得意的。它有的是您在穿行的过程之中慢慢形成的一个体验。您先去哪个,后去哪个,是夕阳西下还是烈日当空,我无法替代您,我无法指挥您,我无法建议您。也正因为我不能设计您,这就是此刻我心里更激动的那一部分。我的工作做完了,但是戏远未结束,因为另外一个作者开始要登台了,您将和我一起完成这个作品,您的体验和感受是这个作品之中最重要的那一个部分。您进来以后,在行进的过程之中,这个作品才会渐渐完成。”

用曲艺名词来解释,这是王潮歌给观众留的“扣儿”,可能会翻的“包袱儿”。想听下回分解,就得亲自去现场。

人人有梦,时时入幻

8年间,不断有人向王潮歌提问,什么是《只有红楼梦》?你怎么做这个《红楼梦》的?我们好期待哟。王潮歌对这样的提问至今还有点不屑一顾。“你在期待什么呢?期待和影视剧、话剧的对比?期待我如何让贾宝玉走入白茫茫大地?我麻烦您能不比吗?一比都输了。而且我就要让您的期待有部分落空。”王潮歌说话向来直来直去,不怕得罪人。她要做的就是不同。她希望观众走入这座幻城时,感受的“是惊诧,是匪夷所思,是出城去以后依然余音不去”。

这座城有16扇门——这意味着16个入口,通向所有剧场,排列组合成无数条线路。“我们这16 扇门各个不一样。时间、地点、造型跟《红楼梦》的故事都是弱关联,不是强关联。”王潮歌说。

门与窗都是戏剧空间里必要的存在,在情景园林里也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门是什么?门是通向下一个空间的结点,是进出之处,是吐纳之所。门本身就是戏剧场景里必需的存在,即便是舞台上务虚的门,也足以让演员上场下场,让场景切换,甚至可以展示时间与空间同步的效果,创造出幻觉。在《只有红楼梦》的这座戏剧幻城里,门是真实存在的。但它是象征,也是设问:门的背后有什么?你又会选择推开哪一扇?每一扇后面的音乐、台词、布景、装置、影像都不一样。它们通往不同的廊道和不同的路径。“在行进的过程中,是一次又一次穿越,我们也会通过大小不一的门,这个门是中国古典门的一个放大和彩排,这存在着某种序列,表现中国的建造之美、文化之美、含蓄之美、意向之美、哲学之美。”《只有红楼梦》的戏剧故事,从游客通过 16 扇门进入的时候就开始了。

法国有个哲学家说,门是一个半开放的宇宙,至少是半开放宇宙的初步形象,一个梦想的起源本身。这个梦想里积聚着欲望和企图——打开存在心底的企图,征服所有矜持的存在的欲望。门后面,是让山水入帘的大剧院大场景;是穿越三百年时光,书中人轻盈走过的水剧场;是亦真亦幻、移步换景的情景园林;是缱绻旖旎的俊男靓女;是雪芹先生的询问,是戏里戏外的你和我。

门后有好几个大剧场。其中有一个剧场,王潮歌把舞台的后台打了开来。这一次,游客看到的不再是“非工作人员禁止入内”的牌子,而是可以穿过后台,穿过休息区,穿过化妆间,穿过舞监室。看演员都在干什么,舞台监督在干什么,工作人员都在干什么,观众可以进入演出的心脏部位。

小剧场里,王潮歌正在给演员说戏

门后也有不少小剧场,一个个布景分外真实,是被某种独特氛围和气息包裹的地方。你走进了一座北京的四合院里边,这儿演的是《红楼梦》的哪一章?你走进了1973年的苏州二商店,一个瘦弱的男孩和一个健壮的小伙,他们的友谊就要开始了,这又和《红楼梦》有什么关系?你走进了1812 年的古徽州,那儿有一场雨,从那时候就开始下,一直下到1957年……

光这样的小剧场,就有十数个。有的在室内,有的在室外。在你前行的过程中,门在等待,门后的人也在等待,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你的推门而入,等待你进入那个年份、那个地点的《红楼梦》。

穿过门,也可以来到《四水归堂》剧场。图为演出剧照

“我想让您迷路、迷失、迷醉,当我这三个迷都达到了的时候,我就,哎,找一个树荫儿,高高兴兴地喝杯咖啡,看着您在里边迷糊就好了。”王潮歌笑呵呵地说道。

王潮歌用自己的方式,用她特有的敏感和想象力,创造了梦幻的空间。空间延伸了文字的维度。观众在行进中感受着场景的切换,体验着不同的故事。而通过一扇又一扇门,穿越一个空间又一个空间的这个行为本身,其实就是观众走到这座城里亲历的第一场戏剧,“这就是幻,幻城的幻,幻境的幻。”王潮歌说。

“这儿不能对号入座,这16扇门后面,可能是真的,可能是假的。”这是更高一层的“幻”,王潮歌让到这的所有人,都可以选择一种属于自己的阅读方式,用最简单最直观的方式,体味、续读那从来没有读完的《红楼梦》,让每个人读到每个人心里的那本《红楼梦》——甚至,你从未读过,没想读过,你不喜欢,你讨厌这本书,也没事。不仅没事,也可能会在这座幻城里找到些许共鸣。

“你认为这天底下真有一个地方叫甄府、贾府吗?有一个地方叫大观园吗?你认为这世上真有个人叫贾宝玉?有个人叫林黛玉?还有个人,他叫曹雪芹吗?有还是没有?也许您说有,那他在哪儿?也许您说没有,他又分明活过。”

也许正因打造了这座幻城,王潮歌也常常进入某种自问自答似的思辨。就像此刻,她坐在椅子上反问道:“真有一个叫王潮歌的人吗?这个人殚精竭虑 8 年,创造出一个作品叫《只有红楼梦》吗?当您进入这个幻城的时候,您的感受是否也是不真实的呢?”

在这里随时随地可以进入一个充满想象的空间

幻城的打造与完成其实是由审美意趣所决定,肆意挥洒的想象力和留白的手法是助手。“还是那句话,我们没有能力去建造一个想象的世界,但是我们有能力提醒您想象。”王潮歌的目的不是打造一座王潮歌的城,她要做属于观众的城。最终,这些大门、线路、空间、园林、演员、观众、读者、导演、建筑师……一起完成时空的突破。“这座城是您的,您用左脚进还是右脚进,走得快还是慢,选择哪条路,最后建造一个您的大观园,您的幻城。”

“相信我,您会累的。换一双好走的鞋,慢慢行进,不要着急,不要慌,进到一个空间里头,别忙。站在这儿四周环顾,也许您有奇特的发现。”

策划丨三联.CREATIVE

作者丨三布

图片来源丨 新绎控股、王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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