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电影《忠犬八公》杀青那天,
陈冲在微博上写下一段文字。
“我们的电影发生在2001年到2016年的重庆,我扮演的是一位市井女人,她叫李佳珍,离今天重庆街头巷尾的妇女并不遥远。”
“李佳珍在戏里穿的鞋,是我到达重庆第二天在一位黑瘦的灰发老妇人脚上看到的。我和助理拦住穿着它们的老妇人拍了几张照,一开始她对我们的举动有些困惑,后来似乎想起多年前这双红鞋曾经让她多么心爱,便腼腆地笑起来。”
陈冲在采访中告诉我,红鞋代表着一种精神力量,一种“没那么多自我审视的自由”。
“看到重庆大街上穿花衣裳的女人们,我觉得太可爱了。没有那么多矫情,她们喜欢色彩,喜欢花,就穿上,没有顾虑。”
“李佳珍这个角色也一样,特别本真,毫不矫情。”
“她很有生命力,很旺盛,对生活充满态度,我很喜欢。”
这双红鞋,后来被服装师惊喜地找到同款,最后陈冲在影片中穿上了它们。
以下是陈冲回答笔者的问题(由笔者撰写整理):
“我内心是有李佳珍的”
《忠犬八公》我看过原来日本的版本,也看过美国的版本。
读这个剧本的时候,我觉得改编得挺巧妙的,本土化做得也好。
狗狗对人类这样一份无条件的、至死不悔的爱,当下越来越稀罕了。尤其是今天的世界,像下了一场及时雨,我觉得的确需要再拍一次。
李佳珍虽然是配角,但人物很有质感,生命力很旺盛,所以我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这部电影。
这个角色特别特别的本真,又利落又能干。织毛衣、补衣服、洗衣服、收拾家务、做饭,所有这一切,都能安排得井井有条。而且她喜欢做这些事情,这些事情能给予她力量,给予她生命力。当然她也爱搓麻将。
我跟李佳珍本质上会有一些区别。
我有一些知识分子的矫情和过分的思考,但我对文学的热爱、对音乐的热爱、对学术的热爱,这些李佳珍没有。她把自己的全部精力和热情都投入在了自然和生活中。
从这个角度讲,我们的热情殊途同归。
拍摄的时候正值春天,一切都在不可抑制地生长着。
你能感受到自己对角色的欲望,对自然的欲望,以及对生活的欲望。
我内心是有李佳珍的,我内心也是有红玫瑰的,我内心也是有婉容的。
只不过我需要从心里把她们找出来、呈现出来。
“生命其实很短 要燃烧必须现在燃烧”
演李佳珍的第一个案头工作,是学语言。
我们编剧是重庆人,所以他台词写得很生动。我觉得语言是一把钥匙,它能帮助你打开这个角色。
虽然我没有重庆话的底子,但耳朵里是听到过的。小时候在爷爷奶奶家经常听,很有亲切感,也有很多温暖的回忆在里面。
开拍前几个月,我开始从录音里面学重庆话。等到导演他们台词调整了,又重新学。在这个过程中,我对李佳珍也越来越熟悉,跟她的生活也越走越近。
我很少在台词上花这么长时间。一则真的喜欢这个角色,觉得是一个新鲜的挑战,二则的确有个缘分在那。我自己说出来,都有一种亲切感,好像儿时所有拥有与失去的爱都和它联结在一起。
我跟重庆的渊源很深。外公爷爷都在那儿待过,爷爷祖祖辈辈好几代人在那,外公和母亲是因为抗战时期,上海医学院迁到了重庆,所以举家都搬到了重庆。
母亲离开重庆的时候是一口重庆话,母亲和父亲在一起时有时也讲重庆话,爷爷奶奶家也是讲重庆话。在重庆拍戏时,我会去爷爷奶奶曾经工作过的医院,去父亲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拿着照片,感受祖辈跟这个城市之间的关系。、
重庆对于我来说,就是这样特殊的存在。
拍《忠犬八公》时,我正好过了自己的60岁生日。那时候我妈妈在医院病重,而我在重庆寻找着父亲母亲、爷爷那一辈人的足迹。
两件事情交织在一起,就让我很感慨。
当时就觉得,生命其实很短,要燃烧必须现在燃烧。
演的角色也好,导的东西也好,爱看的东西也好,我都会比过去更强烈地去爱,因为我离尾声更近了。
“没想到小刚是有这么多温存的人”
小刚(主演冯小刚)和徐导(导演徐昂),我都是第一次接触。
以前看过徐昂导的作品,知道他拍戏是很严肃的。而且做严肃的东西认认真真、丝毫不矫情,不拧巴。这对我来说,就是最基本的合作基础。
拍着拍着,我觉得跟导演之间越来越默契、越来越和谐。徐昂很有自己的想法,比如把这个戏的背景迁到重庆,把景搭在新旧交错的点上,你就会感受到一种时间的流逝和历史的变迁。
小刚的话,我年轻的时候接触过那么几次,彼此也有一些共同朋友,但之前不太了解。
这次拍戏,我俩就很轻松,毕竟同代人,也有这么多共同好友和相似经历。
我没想到他是有这么多温存的一个人。
他很能聊,把什么事都能说得生动有趣。你看他跟狗狗在一起的时候,很温柔,狗狗也特别信赖他。当我们聊起某个认识的人、说起他的故事或者怎样,小刚总是充满善意,他很少讲什么人的不好。
有时候小刚抽烟,我就唠叨他,不愿意跟他在一间屋里,当然也有点像是电影当中的夫妻关系一样,对他的行为不满。你看李佳珍和陈敬修,李佳珍总是说陈敬修这不行、那不行的,所以我俩一拍戏,就自然而然流露出这种感情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小狗,我们剧组的氛围特别好,很友爱。
也可能是因为我们被动物提醒了,互相之间交流得非常顺畅。
“我从小狗身上学到了很多”
我从小狗身上学到了很多。
在美国逛街的时候,有时会发现有流浪汉身边有只狗。哪怕流浪汉乞讨没有饭吃、脏兮兮的,小狗依然陪伴在他身边。小狗不在乎这个人是不是脏、是不是无家可归。不像人类社会一样,它对你没有任何先入为主的判断。
你只要爱它,它就爱你,这种爱是很强大的。
我喜欢惠特曼的诗歌。他的诗歌中,体现出一种很民主、很普世的爱。一草一木,都是宇宙的一份子,你爱自己,也爱众生。爱就是爱,你给予的时候同时也在接受,你接受的时候也在给予,就是这么简单。
我觉得小狗对我们的提醒也是这样的。
剧组里,我们用的狗狗拍戏时都训练有素。导演训练得好,狗狗也都信任我们。没事的时候,我们演员会出去遛狗,大街小巷地走,带他们玩,扔东西让他们再捡回来,彼此之间建立了默契。
我们一辈子有许多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但只要你仍然在做梦,仍然在坚持,就是一种古老又伟大的生命力。
就像八筒一样,哪怕经历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它依然选择在车站等,等一个可能没有的答案,一个再也没法回家的人。
这种坚持,不是天真,不是不愿意成熟,而是信念。
比如我最近看梵高给弟弟的信,流露出的那样一种纯真和势不可挡的激情,然而他同时也是十分清醒和哲思的。这样美丽的灵魂,几乎见不到了。
我觉得这种纯真是必须的,它会激励我。只有这样一份纯真,我才有可能拥有自己的精神力量,才有可能获得愉悦,继续生存下去。
八筒的坚持,是在车站等人。我的坚持,是对爱或者梦想本身的坚持。
有些事情,可能是一辈子是看不到底的。
但追求本身、寻找本身,就是真理。
“希望观众被爱击中、征服”
我演戏多年,其实没特别学过方法。
当初我在上影厂,演员剧团有个培训班,一些老演员把他们的经验教给我们一点,但真的非常非常初级。我的演艺经验都是从生活中来,从文学作品的阅读中来。
像电影里的李佳珍,都是从具体的家务中获得存在感和力量。比如织毛衣、洗衣服、打麻将、看小店,生活得有声有色。而对我来说,阅读和观影很重要,我会从一些经典的文学作品和电影作品中发现新的意义。
自然也是很重要的精神来源。
我喜欢去野地,去爬山,在树林或者海边散步。一草一木、每一个日出、每一场雨,你都会从中感受到某一种赐予,某一种美。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人必须要犯错。在各种多变、且转瞬即逝的事物面前,有时候你会惊慌失措,会怀疑自我。这时候,我就会要求自己,做到100%的思想集中。
哪怕对一个人也好,一件事也好,一朵花,一棵草,一朵云,你给予它完全的注意力,全情投入,就发现你的愉悦感自然而然生发出来了。
就像有时候看星星,我会觉得我和万物是一体的,自我有片刻的消失。
人嘛,本质上总是孤独的。
我有不被孩子理解的时候、不被丈夫理解的时候,但这种孤独感是创作的一个必要条件。我觉得它让我持续去寻找、去深思。人的状态是流动的,自我也不是固定的,你应该像水一样,有流动性,是自如的,自洽的。
既然人是自然的一部分,就应该自然地去生活。
最近一年,我花了大部分时间与自己共处、写作,有些作品也正在准备之中。如果今年做不出来,那就明年做出来。
我是会持续做事的,也希望能在不久的将来还跟爱奇艺合作。
现在《忠犬八公》还在热映。
希望观众走进影院之后,可以忘记生活中的烦恼焦灼,慢下来,从生活的细节和质感当中好好体会,被爱所击中,所征服。
走出影院的那一刻,希望你们能拥有对爱的渴望,也有更大的力量去爱。
(摄影:黎晓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