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艺术,只在故纸堆的文字中存留些许面目。有些文化人物,虽然有不凡于世的作为,但在历史曲折的河道里,因复杂的原因,名字被渐渐湮沉于泥沙之下。筱翠花(于连泉),就是这样一位人物。
民国戏曲舞台上冠绝一时的“花旦大王”,他在当时的戏迷舆论中有多火爆,在当下大众的戏剧常识里就有多落寞。即使,他是唯一能和“四大名旦”争一争高下的男旦演员。由他精心演绎出的筱派戏,最让人叹为观止的那些,很多都久不演于舞台甚至失传了。
由红袖编剧、导演的实验戏曲《筱老板》,似乎传递出一种努力:把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后期不再与观众见面的筱派戏,以类似索引、提要的方式,简洁地呈现在舞台之上。
这是双重意义上的“复活”。——复活了筱派戏某些极具代表性的经典片段,筱翠花的身世同时编织在众多老戏的衔接转换之中,一个具有历史质感的筱老板也复活在舞台之上。
《筱老板》从十三出筱翠花的擅演剧目中拈出最精彩的戏份,分别源于《拾玉镯》《得意缘》《小上坟》《义侠记》《乌龙院》《翠屏山》《双钉记》《杀子报》《游龙戏凤》《贵妃醉酒》《马思远》《阴阳河》《活捉》。
“戏中戏”介入的顺序,也是该剧情节推进的顺序。这种安排,蕴含着编创者的巧思。
古典戏曲的世界里,不同类型女性的生长线暗伏其间。
《拾玉镯》中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天真娇秀。此后,便是进入婚姻中的少妇了。
《得意缘》《小上坟》还都算得配良人,虽然《小上坟》里的女子以为夫君已死,苦熬了多年,但最后仍是以喜剧性的团圆作结。
可婚姻更多的是不圆满,无论古今,大概古时更多。
《义侠记》《乌龙院》《翠屏山》,分别呈现《水浒传》里最大胆地反抗这种不圆满的女性:潘金莲、阎惜姣、潘巧云。她们,被传统伦理定义为“荡妇”。
自近代男女观念发生嬗变以来,终于有人开始观照她们的痛苦与悲剧性命运。
1926年,欧阳予倩创作话剧《潘金莲》,着力表现潘金莲所受的性压抑和性别压迫,在文化界引起极大反响,徐悲鸿称其“翻数百年之陈案,揭美人之隐衷,入情入理,壮快淋漓,不愧杰作。”
而筱翠花在传统戏曲舞台上对这类女子的刻画,也注以“理解之同情”,以致周作人认为他的表演对于《水浒》的研究有新的贡献。
《筱老板》中,继阎惜姣(《乌龙院》)、潘金莲(《义侠记》)之后,潘巧云(《翠屏山》)被杀,亡灵们(三位一体)发出了悲鸣:“我”又被杀了……“我”要杀人!
这是极悚然的一句,接下来便是为了谋求长久偷情而杀夫的《双钉记》、杀子的《杀子报》。
在以道德的眼光评判她们不道德的同时,也不要忘记古老的宗法体系没有给女性留出更多得以喘息的缝隙。
即使《游龙戏凤》《贵妃醉酒》中的女性,看似足够幸运地“一朝选在君王侧”,她们所要承受的性别压迫和权力压迫只能是更重。
《筱老板》所拈出的筱派《贵妃醉酒》片段,是表现贵妃在深宫受冷落后连偷情的可能性都无的苦闷,这也绝不是我们现在常见的舞台洁本了。
《马思远》也是一个为情杀夫的戏,这差不多是他登台演出的最后一个戏,也是他最擅演的戏。
民国的老戏评极赞其做表:“逛庙遇贾明之淫态,闹茶馆之泼辣,杀夫之凶毒,公堂受刑之脸上变色,能分若干层次,顺序加重其面上表情,法场临刑走圆场之步法,将死时对贾明之念白神气,尚能表露其下流身份,洵筱翠花之杰作也。”所谓“下流身份”,在今日语境中,是底层女性的野蛮生命力。
这出实验戏曲的编演,充分显示出戏曲和话剧融合的巨大张力。以话剧的明快节奏推进情节,由轻快转紧张再转入惊悚。
《游龙戏凤》《贵妃醉酒》的轻缓后,又以《马思远》收紧气氛。整个戏在灵活的跳进跳出中,很好地把控住了节奏气氛。同时,以戏曲舞台的简洁和演员的表演能力撑起整个戏的看点。
饰演筱老板的演员,在做表和跷功——筱老板最为称绝的两方面,确乎显露出前辈的某些流风余韵。
而在戏中所涉及的,筱翠花为学艺付出的艰辛,在杜月笙家参演“天下第一堂会”时“非其义,一介不以取诸人”的自洁品格,“戏改”后烧毁剧照等细节,也是筱老板仅存的一些身世余音了。
(阎柯文,周南、洪业、羽豪、司献伟、杨小璇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