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冬夜很冷，赶了许久的路来到蓬蒿剧场，坐定，灯暗，《探清水河》熟悉的旋律响起，筱老板的身段便随着一幕幕我们这一代人无缘见到的戏码重新出现在了舞台上。红袖戏剧以极其大胆的方式重塑了筱老板，不仅是他的艺术成就，还有他坎坷的从艺之路和复杂的精神世界。本剧以一种先锋的姿态进行了一次成功的解构和架构，让沉寂多年的筱派艺术原汁原味地呈现在观众面前。

世人皆知四大名旦，却很少有人知道筱翠花筱老板。当时能称为“老板”的都是角儿，而京剧是角儿的艺术。既然是角儿，就必有别人比不了的看家功夫，筱老板的跷功天下第一。或许当今很多人喜欢电影《霸王别姬》中所表现出的京剧，缠绵悱恻婉转哀绝，是理想和浪漫的极致融合，是“为了美而美”的形而上学的精神性存在。但是京剧最初的姿态便是大众的艺术，是茶余饭后供人消遣的民间娱乐。筱老板的戏粉艳无匹，眼神、步法、身段都是一流中的一流。然而这种雅俗共赏的艺术却由于时代的局限未能流传下来，筱派的诸多好戏随着时间的流逝成为了绝唱。

所以，我们在当今舞台上看到筱老板的身形步法以及表演的那种灵气的时候，其喜悦和激动的心情可想而知。《马思远》，仰脸、大步、活胯、翻眼；《杀子报》，迅捷、决绝；《双钉记》，算计、刻薄。眼神是刀，目光所及之处，便被惊出一身冷汗，不由教人感叹“最毒妇人心”；演员的跷功更是还原得惟妙惟肖，舞台虽小，所行之处，情胜处若细柳扶风，凶险处似蛇潭虎窟。

十三出戏中戏，将筱老板有据可考的诸多精彩片段悉数演来，以旁白点缀，每一出都衔接得恰到好处。导演是一个把控情绪的高手，她不仅将筱老板的艺术人生微缩在其中呈现给观众，还把戏中情绪调动得得心应手，使得这些剧目串联在一起繁而不乱，看完竟有一种荡气回肠之感。这种高度还原的背后，是导演对筱老板的表演经历的潜心搜罗，还有演员的辛勤付出。十三出不大不小的戏码，是在没有音像资料的情况下、凭借文字记录推理出来的。感谢导演和演员，你们让筱老板的艺术再次活泛过来。

在我看来，这部戏在筱翠花120周年诞辰上演的意义，绝不仅限于纪念筱老板和他的艺术，筱先生在他的戏里表达的是正视“人”的精神以及绝活的传承。踩跷源自古代妇女的缠足（裹小脚），筱老板将传统男性眼中的女性美经过审美规范后展现在舞台上。他所塑造的淫妇、荡妇的形象，与他的身段、步法之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筱老板通过这些戏让观众去思考，她们并不是天生的恶人，她们是因何变成蛇蝎心肠的“毒妇”的？

她们也曾唱着《牡丹亭》在深闺里幻想着自己的青春，然而现实将她们的美梦打碎，于是她们抗争——扭曲——疯魔。我们也可以通过这种形象一窥人性之幽微，继而审视自己。如果有一天，面临所爱之人，你会选择抛弃现有的家庭不顾一切？还是默默忍受将感情埋在心底？戏中不言，心中自知。这也是筱老板艺术的魅力所在，他并不只是唱念做打的表面功夫，更是深入灵魂的价值思量。

筱老板的一生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戏亦如人，干净利落，没有一分多余的设计。令人惊叹的是，这种极简的舞台风格和京剧那种“四五步行遍天下，七八人千军万马”的抽象艺术产生了绝妙的化学反应，戏中之戏、道具和灯光的简化反而让观众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演员身上，正是反扣了那句话：“京剧是角儿的艺术”。同时，贯穿始终的《探清水河》不仅在唱词中和筱老板的《义侠记》《乌龙院》《翠屏山》等有重叠的意蕴，并且以一种沧桑婉转的调子呼应了戏中所展现的筱老板各个时期的心境。筱老板的艺术是不朽的。感谢红袖的《筱老板》，能用这“永恒的一刹”留住这“暂时的不朽”。

（刘源文，羽豪、周南、司献伟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