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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低保”古建筑 如何不再消逝风雨中

来源:科技日报 2021-11-20 19:3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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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近三万古建筑文物中,被列为国家级、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的不到3%。此次受暴雨灾害影响较为严重的,绝大部分为低级别和未定级文物。达到比较严重状况的有750处,其中84%为市、县级“低保”和未定级不可移动文物。]

科技日报记者 矫阳 实习记者 都芃 策划 刘莉

连日来,随着话题“风雨中山西古建筑正受到威胁”冲上热搜,山西古建筑的修缮保护与活化利用成为社会各界关注的焦点。

山西历史悠久,文化遗存丰厚。在全国人大代表、电影导演贾樟柯眼里,山西“村村有古庙,处处有古建”,“一个不起眼的乡村小庙里,可能就藏着国宝级的壁画”。

相比备受关注的国家级和省级(以下简称“高保”)文物保护建筑,山西还有大量鲜为人知的市级、县级(以下简称“低保”)文物保护建筑、甚至未定级(以下简称“无保”)古建筑,其现状如何?山西是否因为文物过于丰富,在文物定级过程中会吃亏?这些“低保”甚至“无保”古建筑如何抵挡消失的命运?

10月13日至17日,科技日报记者先后走访了山西洪洞、汾西、新绛、阳城等县,实地探访了多个山西“低保”古建筑现状,并就相关话题,采访了文物界多位专家。

28027处古建筑,“高保”占比不足3%

蓝色彩钢板搭成的两层简易雨棚,罩在年久失修的古庙重檐上。“若非这个钢板棚,这座古庙顶不住今年的雨灾,肯定塌了。”10月13日,站在位于洪洞县贺家庄的明代玉皇殿前,贺家庄村支书贺国平说,钢板棚是两年前一位来自文物系统的驻村干部张罗的。

2011年,贺家庄玉皇殿被纳入洪洞县文物保护单位。

剥落殆尽的土坯墙体上,嵌着一块黑色石碑,模糊不清的碑记上,依稀辨出“始建年代不详,于清嘉庆18年(1813年)、光绪32年(1906年)进行过两次修缮”的字样。同行的民间古建筑保护志愿者唐大华推断,根据其建筑风格,这座玉皇殿最早始建于明代。

贺家庄玉皇殿坍塌的后檐。科技日报实习记者 都芃 摄

进入大殿,一股霉潮味扑面而来。“彩钢雨棚虽挡了雨,但也挡住了阳光,加重了殿内的湿度。”贺国平说,而大殿四周的黄土墙吸水后增重,又增加了潜在风险。

据国家文物局官网资料显示,山西省现有不可移动文物53875处。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数量全国第一;现存旧石器时代遗址数量全国第一;现存元代及元代以前古建筑数量全国第一,特别是全国仅存的四座唐代建筑、全国75%以上的元代以前建筑均在山西;现存唐代以来彩塑和壁画数量全国第一;现存古戏台数量全国第一。

如此海量的文物,“高保”“低保”各占多少?

来自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及山西省文物局公布的数据,目前山西共有古建筑文物28027处,其中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421处,省级文物保护单位407处,合计占比不足3%。其余绝大多数为市、县级“低保”,甚至无保护级别的古建筑文物。

10月以来,山西多地发生强降雨天气,山西省文物局公布的数据显示,截至10月11日下午19时,山西各市上报共有1783处文物不同程度受灾。此次受暴雨灾害影响较为严重的,绝大部分为低级别和未定级文物。达到比较严重状况的有750处,其中84%为市、县级“低保”和未定级不可移动文物。

在实地探访中,记者发现,经费不足,是基层文物保护部门普遍面临的现实问题。

“文物保护级别一般分为国家级、省级、市级、县级,由此形成了金字塔式的分级负责文物保护结构。地方财力相对有限,资金保障方面从国家到省到市再到县逐级递减,呈现‘倒金字塔形’。特别是位于‘塔底’、保护层级较低,普通不可移动的文物数量庞大,县级文物部门维护力量薄弱。”唐大华说。

记者查阅相关资料获悉,自2006年起,虽然中央和山西省财政对山西省文物保护持续加大投入,但绝大多数都投向“高保”,山西绝大多数“高保”古建筑因此都扛住了这次雨灾。

“低保”古建筑却没这样幸运。

行走在中国历史文化名村新绛县光村的巷子里,恍惚置身于明清时代。

村内,明清式大宅鳞次栉比,院墙高大气派。根据光村规划图介绍,目前村内共有32处民居、古庙、阁楼等古建筑被纳入县级文物保护单位,是典型的古建筑连片区域。

村民耿文桂的家位于始建于明朝的18号院内,院落北侧的部分墙体完全坍塌,剩余部分墙体也摇摇欲坠。“此次暴雨灾害,村里几乎所有古民居都遭受到不同程度的损失。”耿文桂说。

拥有几百年历史的玉皇庙,为何仅为“县保”

光村以北,赫然矗立着一座黄色庙宇的残垣。远远望去,庙门处高耸的会仙楼虽已破败,仍透出一种“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的仙气。

根据碑文记载,玉皇庙最早于“元辽时建立殿堂,内无神像”,随后于大明正德十三年(公元1508年)补塑神像。“目前庙中现存年代最为久远的建筑,当属始建于明代的正殿。”唐大华说。

这座曾经巍峨的庙宇如今状况如何?

村民荆润管一家三代,居住在庙前小院长达70年,顺便照看玉皇庙。不久前,小院最后的主人荆润管另居别处,玉皇庙基本处于无人看护的状况。

推开庙门,半人高的荒草蔓延其间。杂草丛中,曾经恢弘的正殿,仅剩一副砖木框架,正殿一侧早已被雨水淋塌。此次雨灾,更加速了玉皇庙的损毁,北侧外墙已塌出一个口子,砖石散落一地。

始于元辽的玉皇庙,何以才是一个县级文物保护单位(以下简称“县保”)?文物如何定级?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规定,把不可移动文物分为3类: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市、县级文物保护单位。不同级别文物由国家或地方文物管理部门组织申报确定。

“古建筑属于不可移动文物,其定级主要是在文物普查基础上,依据建筑本身历史、艺术、科学、文化等价值的大小和影响的范围来确定,‘壁画’‘雕刻’‘样式’‘结构类型’等因素均属于古建筑定级的参考内容。”古建筑专家、故宫博物院研究馆员周乾说,省级、县市级文保单位,均可进一步申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针对有网友认为“山西省因为文物过于丰富,因而在文物定级过程中可能会吃亏”的观点,周乾认为不妥。“文物定级有着严格的程序,由专门的文保管理机构组织开展,经过专家论证、国家文物管理部门批准,方可定级分类。”周乾说,随着大众的文保意识增强,对文物的研究越来越深入,对其包含的历史文化价值挖掘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多的文物会归属到它们应有的级别中。

“因为要在全国有一个相对平衡,慢慢地在申报过程中,存量大的山西积压了一些好的古建筑。”北京建筑大学古建筑专业讲师齐莹认为,对于存量特别大的山西古建筑,不能因为级别低,就粗放对待。

事实上,光村玉皇庙,因其越来越被业内认可的价值,有关部门一直在努力将其申报升级成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大量“低保”古建筑如何修缮,钱从哪来

对于“低保”古建筑,如何科学修缮,钱从哪来?

贺家庄玉皇殿,文物部门早已对修缮工程做出了设计方案及预算,工程总造价约需200万元;而光村玉皇庙的修复预算更大,总额高达500万元。“如果仅靠村民自发募集资金,实在是杯水车薪。”贺国平说。

面对如此庞大的文物保护资金需求,依靠基层财政同样不现实。政府信息公开数据显示,山西省运城市2020年文物保护预算总额为2040万元,需负责其下辖市级及以下文物古建筑千余座,实难全覆盖。

通过对几个古村的走访,记者看到,多数“低保”或“无保”古民居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损。已定级的古建筑,有损伤也必须先保存现状,不允许自行修缮;有的古建筑因长时间无人居住,早已坍塌殆尽,只剩下残垣断壁;而好多未定级的古建筑,都或多或少有自行改建的情况。

在资金紧张的情况下,如何保护大量的“低保”古建筑?事实上,多年以来,政府及民间一直都在进行各种探索。

2017年,山西省推出“文明守望工程”,鼓励社会力量参与文物认养,并与山西省工商联建立了每年召开2次文物建筑认养推介会的机制。这份名为《山西省动员社会力量参与文物保护利用“文明守望工程”实施方案》的文件坦陈:“文物自然损毁甚至灭失危险进一步加大,文物遭破坏、盗掘的问题屡有发生,文物利用不足和利用不当并存。面对繁重的文物保护工作任务和拓展利用的实际需求,仅靠各级政府的投入是远远不够的。”

据统计,目前山西全省已完成文物认养238处,吸引社会资金3亿元。“但面对庞大的古建筑文物数量,认养力度仍有待提升。”一位文物系统工作人员表示。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福建省永泰县充分利用民间力量,探索出一条新路。“我们在古村寨成立了理事会。这是一个在民政部注册并接受政府年度审计、能负法律责任的民间机构,统一对庄寨古宅的维护、经营及管理负责。同时根据当地百姓重宗亲、乡土观念强的民风,凝聚庄寨后人各种力量,让他们有乡愁的记忆,有情感的寄托,建立一种紧密的联系纽带,既帮助解决他们归乡的各种事宜,也请很多古宅后人做修缮。”福建省永泰县政协副主席张培奋说,因为有紧密的乡情及大小合作关系,许多后人把对古宅的修缮,都看成是积功德,基本是义务帮忙。

依相关文物法,修缮古建筑文物,必须具备专业的修复资质和技术手段。而对古建筑的保护和修复,“修旧如旧”为业内共识。

“所谓‘旧’,是指修复材料宜为同时代、同物种材料,修复技艺为我国古建筑传统施工工艺。”周乾说。

“通过几十年的发展,我们对古建筑的修缮技术已非常成熟。”齐莹说。

周乾不赞同用现代材料修复古建筑。“这种‘修复’方式,等于‘仿古’,仅是获得古建筑的原有外观和造型,其包含的历史、文化内涵不能体现,甚至在某种程度上破坏了古建筑现有遗迹(存)的历史文化信息。”周乾表示,对古建筑最好的修缮,是在最小扰动它们的前提下,采取以传统工艺、传统材料为主的手段,来减小这种残损的进一步劣化发展。

多数专家认为,尽管财政经费是古建筑保护的重要保障,但及时的日常维护保养可减少或避免“大修”。“对单体古建筑来说,日常维保费用并非昂贵。”山西省古建筑与彩塑壁画保护研究院院长任毅敏说。

“我国古建筑多为木架结构,随着使用时间的长久,会出现开裂、变形、糟朽、松动、构件缺失等问题。”周乾说,基于丰富的建筑经验和卓越的建筑智慧,古代工匠传承下了多种科学修缮方式,如糟朽柱根墩接、弯曲木梁支顶、拔榫节点扒钉拉接、壁画粘接、彩塑填补等。

除加强文保理念宣传外,培养古建筑传统修复技艺人才问题迫在眉睫。“尽管某些现代设备或技术(比如激光扫描法测量建筑尺寸、用角磨机打磨地面等)可以‘省力’施工,但与传统工艺营造的建筑相比,古建筑本身所体现的历史文化内涵、精美的建筑艺术、卓越的古代建筑智慧等宝贵信息等,可能会逐渐消失,因此传统古建筑施工技艺需要得到弘扬和传承。”周乾呼吁说。

古建筑保护与开发利用,是矛盾还是互补

古建筑保护与开发利用,是矛盾还是互补?对这一问题,各方一直持有不同观点。

曾就职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北京代表处、担任文化遗产保护专员的复旦大学文物与博物馆系教授杜晓帆认为,文化遗产活化利用不仅要考虑经济,更重要的是文化价值,最终目的是要让公众感受到遗产背后的文化内涵,在人们的心中“活”起来。

“山西古建筑文物数量冠绝全国,且保留了唐以前至晚清民国时期的各类历史建筑,享有‘中国古代建筑的宝库’之称,是中华民族建筑智慧的重要组成部分。”杜晓帆认为,山西古建筑量太大,并非都适合开发成旅游资源,需要综合考虑基础设施、知名度、旅游特色等各类因素。

杜晓帆以平遥古城开发为例,阐释自己的观点。

“平遥古城于1997年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成功,至今已20多年。虽吸引了大量游客,但仍未完全解决平遥经济社会发展的根本问题。”杜晓帆说,因为游客在平遥停留时间很短,带来的预期收入并不高。

以杜晓帆为代表的部分业内专家认为,平遥过去有名的并非整个平遥城,而是双林寺、镇国寺等几个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这些建筑里面的雕塑和壁画,在中国的艺术史上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自从平遥城成为世界文化遗产之后,前往这些寺院参观的人数极少,包括平遥周边非常好的一些村庄。”杜晓帆说。

而对张培奋等古村落中的人,最需要的是寻找一条既能活化利用丰厚古建筑资源,又能起到很好保护的路子。“对古建筑的保护不能脱离生活,否则就没有保护的意义。”张培奋认为,过度商业化和完全保护,都脱离了生活这个最重要的要素。

与阳城县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5A级景区的皇城相府直线距离不足3公里的中庄村,是明朝一品布政使李豸的后人居集的古村落,为阳城县文物保护单位。其独特的古堡式建筑群与山体走向相互吻合,格局完整,气势恢宏。

因年久失修,中庄村古建筑群院落逐渐破败。

如何盘活这一有着深厚文化底蕴的古村落?2013年,阳城县政府与村委会想出以旅游促保护的办法。为吸引投资,在阳城县政府支持下,时任村支书刘秋奎先后推动完成了30余座院落的保护修缮。2016年,中庄古建筑群被改造成古代特色民宿,主打明代沉浸式居住体验,吸引了不少游客前来居住。

为保护原有建筑不被破坏,在内部装修过程中,均以厚木板隔离建筑本体。“相当于所有的装修都是在木板上进行的,木板后面才是原本的古建筑墙体。”刘秋奎说,运行五年来,民宿经营已基本实现营收平衡。

中庄村属于中小规模的古村,发展民宿比较可行;而针对大一些规模的村落,在杜晓帆看来,则应根据不同的特点,综合考虑基础设施、知名度、旅游特色等各类因素,从而探索更好的模式。

贺家庄村民贺俊生盼望着玉皇殿能够赶快修复。“每逢农历六月十二,大殿对面的戏台上总会有戏班唱戏,村民们都会聚集在大殿前赶庙会,热闹非凡。”小时候,贺俊生还常与小伙伴们一起,围着玉皇殿一圈圈做游戏。

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古建筑,不仅承载着千百年来的历史信息,也承载着一个地区的文化记忆。

(科技日报记者张盖伦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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