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也读到一些媒体描写公安干警英勇事迹的文章,大都神勇无比,为民众出生入死、赴汤蹈火,且无一例外都是舍小家顾大家,敬仰之余总略感人间烟火味不足,甚至有当年样板戏高大上形象似曾相识之感,今以我本人视角,描述一位我所熟悉的老警察,文中所述所有内容,沿袭我一贯行文风格,无片言只语虚构。
一
这位老警官大名詹友法,曾长期担任诸暨市公安局副局长,在小小的诸暨县城,也算是叱咤风云的人物。
我十一岁读小学五年级时便认识了他,彼时,他还不是警察,我对他的崇拜丝毫不亚于现在一些追风少年对乔丹科比的痴迷,因为他有一项赖以成名的绝技,一个响彻诸暨城乡的绰号“詹东4号”,名声之盛,不逊于后来当上公安局长,大破枪杀案之风光。
诸暨是全国唯一命名的“篮球之乡”,官方坊间对篮球一直钟爱有加,在那文体活动贫乏的年代,观看篮球比赛更成了诸暨民众最热衷的事。
每到逢年过节,诸暨城乡总要以公社或区、县为规模举办篮球赛,当时整体实力最强的是城郊大队,个人实力最强全县公认的是连湖公社沙汀大队的王茂根,由于球衣上赫然印着沙汀18号喷漆大字,沙汀18号几乎成了家喻户晓的代号,真名反而被人淡忘,风头几乎成了诸暨的乔丹。
这样的统治地位后来被一位横空出世的“詹东4号”所打破,他就是本文主人公詹友法,詹东是他所代表的西江公社詹东大队。当时我在姚公埠读小学,听说全县农民篮球赛在姚公埠篮球场进行,有天下午将有詹东4号上场,人小鬼大的我不惜逃课挤进大人堆里,第一次见识了詹东4号的神勇。但见他带球过人时如离弦之箭,又玩起了那个时代绝无仅有的从身后、胯下运球,把水泄不通的球场引得尖叫阵阵,每次他拿到球后,因为动作太过迅速,没有了配合者,几乎是他一个人过关斩将,跑完全场投篮入框。
这样的比赛几乎成了他一个人的秀场,但结果往往是他所代表的詹东队输了。道理很简单:篮球是项集体活动,整体实力不强,个人再出众也独木难支。
尽管如此,詹东4号的大名还是家喻户晓,几乎成了诸暨的科比,风头力压沙汀18号的诸暨乔丹。
后来,听说他凭绝技傍身,从田间走出成了民办教师,后又转正为公办。
几年以后,我在家门口的江藻中学读初一,居然与心目中的偶像有了零距离的接触。
1971年9.13,林彪折戟温都尔汗,1974年初,县里奉上级令从各单位挑选积极分子成立批林批孔工作队赴各区指导工作,而我们江藻为姚江区委所在地,自然就驻扎了一支工作队,彼时物质匮乏,江藻镇上尚无旅馆,于是,工作组在我家门口钱家宅村的农户中借宿。一天清晨,我家门口江藻中学的篮球场上忽然响起清脆的篮球拍打声,我跑出去一看,居然是偶像詹东4号一个人在练球。
我开始还不敢靠前,后来他大喊一声:小主!(诸暨话小鬼之意)一起来掼(诸暨话把打篮球称作掼篮球),我大喜过望,蹦蹦跳跳跃入场中。
原来,此时詹东4号身份已成了县委工作队成员。我这才仔细端详这大名鼎鼎的詹东4号,中等身材、脸色黝黑,小眼晴放着精光,不怒自威。
我当然十分殷勤地待他投篮后接起篮球立即回掷给他,后来他每天早晚都独自打球,我也常去给他拣球,一来二去就熟悉了。有一次他接到我回掷的球后没有投篮,突然向我掷来并同时大喝:小主!自上篮!总算我还灵敏,接上球后立即转身运球上篮,球应声入网,他即点头赞许。
那天的午间下课时,经过我手舞足蹈的演示,几乎全班的男同学都知道了詹东4号给我派球的事,大家都啧啧称羡,能让詹东4号给我派球,在一众小伙伴心目中,风头不亚于受到公社书记接见。
后来交谈中得知,他是以教师身份抽调到工作组的,所以,从篮球场上第一次叫他詹老师后,几十年我都没有改过称呼。
后来,又知道我母亲在他村里教过书,他是我母亲的学生,又平添了几分亲近感。
有天早晨,江藻中学办公室的廊檐下忽然三五成群聚集起一堆人,我走过去一看,原来是有人贴了那个时代瘟疫一样流行的大字报,但大字报的内容却不是指向已打倒的牛鬼蛇神而是指向了县委工作队的詹友法,而且是以诗歌形式,只记得前两句是:
篮球起家当红人(指詹)
妹妹读书到绍兴
(詹妹珠芳当时作为工农兵学员被推荐上绍兴师范)
后面内容记不清了,都是人身攻击之辞,全无文采,署名是“姚江区革命群众”。
我走到操场上,发现詹老师对此一无所知,仍在顾自打篮球,我凑上去与他耳语几句,他便夹了篮球让我领他去看,那些围观者一看被贴大字报者来了,四下散开,詹老师铁青着脸看完,然后咬牙切齿,从牙缝里迸出一句此后他用了几十年的骂人话:
日得倷个娘!
这句话是诸暨人特有的骂人粗鲁话,类似于北方的“草泥马”之类不雅之辞,但对我们江藻山下湖人来说,却有多重含义,表达一种极度的情绪宣泄,甚至形容极度精彩、漂亮时也用此言,当然,更多的是表示愤慨。
站了一会,詹老师忽然叫我:小主!掼篮球去!
只见他一边恨恨地拍打篮球,一边又骂骂咧咧:大字报要贴,名字都勿敢署,算个卵呀,怂泡头一个,当你狗叫!
还未完全懂事的我忽然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敬意。
我有时也在想:其实我与他的性格非常接近,如果不是年龄和地位上的悬殊,我们应该成为很好的朋友。
成年后也打过几回交道,但严格地说,我们还算不上朋友,私下也从无单独往来,他只是一个我尊敬的人。
就算到了公安球衣仍是4号
二
工作队解散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詹东4号,再次相见却是十多年后的1986年。
那天推着自行车路过公安局门口的篮球场,一眼看见一个穿着印有大红“公安”两字白背心的矫健身影,我当即认出这是当年的詹东4号,我上前去打招呼,他显然已忘了当年给他拣球的小男孩,直到我叫他詹老师,又说我母亲是他老师时,他才爽朗大笑:小主!原来是你呀!张老师(指我妈)好吧?
两人在球场边相谈甚欢,我这才知道他早已从警,并从姚江派出所长调任城关派出所长,当他得知我在茶厂当专职法律顾问并在县律师事务所当了半吊子的兼职律师,高兴地拍了拍我肩膀,说:小主!直头扎硬个(诸暨话还算能干之意)
大概觉得我已不是当年小屁孩,他认真问了我名字,此后,他再也没有叫过我小主。
后来,匆匆聊了几句,他又返入球场。
此后不久,我有事去找他,也亲历了这位后来诸暨人心目中的超级神探的一次走麦城。
1986年底我刚结婚,租了一间位于南门石塔头的农民出租房栖身,一天晚上回到出租房,发现抽屉已被撬开,装有粮票油票及一本一百多元存折的铁盒子已不翼而飞,我立即骑起自行车飞奔至公安局刑侦大队的发小王国均处告知此事,国均说:此事应到城关派出所报案,于是陪我到派出所,刚好詹老师在值班,就带了一个民警坐上边三轮直奔我出租屋,并虎着脸对国均招了招手说:三毛!(国均绰号),你也一道去。
到了出租房,詹老师戴上白色线手套,打开手电筒,非常认真地把现场勘查了一遍,因为现场还有房东及我茶厂的同事数人,詹老师把我叫到门外,悄声说道:没有撬门窗的痕迹,一定是内部熟人作案,你身边有没有手脚不干净的人?
我用毋庸置疑的坚定口吻告诉他:没有!不可能的!
詹老师黝黑脸上掠过一丝不快,气呼呼说:算我没说。随即也不打招呼,坐上边三轮就打道回府。
新宝他们几个发小围上来,问派出所长说了什么,我据实相告,气得他们跳脚指着远去的边三轮大骂:胡说八道!内部人就我们几个,他不是看着和尚骂贼秃吗?
过了几天,我偶然发现后窗已有一根铁栅锯断后按原样放好,显然窃贼是从此处爬进作案的。又过了几个月,窃贼在其他地方作案时被抓,交代了在我出租房的作案经过,只是铁盒子里的东西都被他挥霍光了。
后来也碰到过几回詹老师,他没问,我也不说失窃的事。估计他还在不高兴,我想想说出来扫他兴也就算了。
以当时的侦查条件,又没有监控,逢案必破是神仙,偶有看走眼走麦城才更真实。
三
令詹友法大放异彩的,当然是当年名噪一时的诸暨金三角加油站持枪抢劫案。
与社会公众对詹友法领衔的神勇破案结果赞叹不已不同,更令我钦佩的是:他在情况不明时对公众作出的坚信不疑的判断,充分显示了他的自信和担当。
1993年 发生在诸暨金三角海越加油站的持枪抢劫案,当年持枪作案者在现场仓惶遗弃一支毛竹杠棒后逃逸,由于其持枪在身,一时人心惶惶。作为当时分管刑侦的詹友法,自然成了焦点中的焦点,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彼时诸暨电视台成立不久,晚上的新闻节目自然将此案的动向作重点播放,有一次电视台请詹友法作访谈,主持人问道:詹局!您认为作案者的范围大致在什么方向?
面对上百万的诸暨电视观众,詹友法没有丝毫迟疑,他拿起毛竹杠棒,指着上面的一个绳结,斩钉截铁地说:
是县上人作的案,我们县下人打绳结不是这样打的!
诸暨人习惯以县城为界,县城朝南方向称县上,县城朝北为县下。詹友法以其丰富的阅历作出了明确的判断。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完全正确的,最后抓获的作案者是县上王家井施家卢村人卢柏浩。
我当时也紧盯着电视机,分析着他说的每一句话,心里升腾起由衷的敬意: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坚定地说出明确的判断是需要有相当大勇气的。万一最终作案者是县下人,这一世英名也就毁了。
这就是敢作敢当的詹友法。
略为尴尬的是,采访他的是电视台当家花旦袁姓主持人,穿了一件不合时宜的黑背心,清辉玉臂,拿着长话筒在詹老师面前晃悠,弄得这经历过大阵仗的神探詹颇不自在,而他尴尬的神态也通过电视在全市百姓面前纤毫毕现。
破案后詹老师威风凛凛,有一次我碰到他,就调侃他:为什么见了袁美人的露肩装就不自在?你什么场面没见过?估计她当你费翔来采访了。
詹老师仍是有点不自在,只是说:那样严肃的话题,主持人这样打扮确实不合适。
后来,在他任上又破了几桩大案,以至诸暨民众心目中渐渐对他有点神化。
及至他不分管刑事后,又有一桩大案久悬未破,有一次我碰到他闲聊,他说:周书记(市委周书记)打电话来过了,说:老詹!你老师父又得出马了,我答复周书记:我又不是神仙,我也没把握。
我说:对!一世英名已够响亮了,不能再自拆牌子。
在当时的诸暨城里,詹友法可算是响当当的人物,他的果断及火爆脾气,许多认识不认识的人都津津乐道。
有一次柏根从海南回来在晶都大酒店组织饭局,我和詹老师都被邀,席间,詹腰间BB机响起,他借我的手机回了电话,是局里有急事让他回去,他问我开车没有?我说骑了摩托车,他说你送我回局里去,我骑着铃木王一路狂奔把他送进局里,正调转车头又要赶回晶都饭局去,老兄弟郦志灿刚好值完班从大楼出来碰到,打趣说:这么神气,着急干什么去?我笑答:铃木王上捎了个公安局长,能不神气吗?
四
九三年时,有家外地的国有企业因被诸暨无良商家设局相害,气不过托人辗转找到我打官司。
我一听此事已明显构成诈骗,有损于诸暨声誉,再说法院的诉讼程序太过繁琐,我就想到去公安局报案。
詹老师当时分管刑事,他在办公室听完我的介绍后说:
永新!尽管我们很熟悉,但现在是法制社会,总要构成诈骗罪公安才能立案,然后他把我领到刑侦大队长办公室,叫上正副大队长和两位刑警说:
永新来控告某人诈骗,你们听他介绍一下案情并分析一下是否构成。
我不紧不慢,分析了此案已构成犯罪的三个理由,待我说完,詹老师拿起桌子上的一支带橡皮头的铅笔往桌子上重重一砸,吐出了一句我十分熟悉的话:
日得倷个娘!把诸暨人的牌子都拆倒了,先去抓来再说。
不到15分钟,那人即垂头丧气地坐在刑侦大队的边三轮摩托车斗上被押了进来,我想迴避一下都来不及。
那人爽快地承认了诈骗事实,那时也没现在规范,退回赃款,具结悔过后就放了人,反正尚未正式立案,我把钱交给委托人就算了结。
有一天去刑侦大队找三毛,碰到詹老师,我打个招呼刚要离开,他忽然叫住了我,对我说:
永新!你这个行当,做介多银行法律顾问,天天打老板官司,结仇太多,要注意自保。你不是我公安局,代表的是国家,天天抓人也没有人敢来报复,你是民间人士呀,听说前几天一个律师走出法院大门就被对方打了。
我闻言心头一热,觉得詹老师又把我当成了当年为他捡篮球的小主,心中十分感动,我慨然说道:
詹老师!你放心!我又不是政法大学毕业来当律师的书生,我也老鹰山上与谁谁一起练过几年三脚猫功夫,基本的自卫能力足够的,两肋插刀的弟兄也不少,要报复我,量他们没这个胆!
詹老师不再说什么,只是拍拍我肩膀说:那就好,那就好。
几十年过去,及今思之,想起詹老师关切的神情,仍是十分感动。
退还追回的赃款
五
时近深秋,秋风落叶,易念故人,不知为何,近日突然想到了去世已多年的詹老师。尽管我与他交往不多,也算不上是朋友,但总归是熟人。
我与詹老师最后一次碰面是1995年夏天,在杭州新侨饭店,我们应柏根之邀,共同见识了至今百思不得其解的气功大师王林空杯变酒技术。有关此次经历,我在去年拙文《宝马恩仇录》——我与王林、柏根、太保的陈年恩怨)中已有详尽描述,此处就不再赘述。此文流传甚广,去年几乎国内所有知名网站都转载过此文,列位若有兴趣,在百度输《宝马恩仇录》即可阅读。
由于我后来离开诸暨及法律行业甚久,所以,詹老师去世消息我是很久后才得知。今写了关于他的长文,力求勾勒出一个真实的老警察形象,愿诸暨民众享受安逸生活之余,偶尔忆及有这么一位老警官曾殚精竭虑,指挥手下一百多条枪(詹老师原话,指当时一百多号警察)庇护过我们的安全,也愿操劳一生的詹老师在天堂好好休息。
几年前送一位老友的母亲上山,因为听说詹老师也葬在凤凰山公墓,我很快便找到了他的墓穴,独自点上香,烧些纸钱,叩了几个头,拜上几拜。想到近五十年前篮球场上他大声叫我“小主”的情形,仿佛犹在眼前,不觉鼻子发酸……
詹友法和他守护的诸暨城
(作者简介:陈永新,《寻找飘荡的忠魂》作者,浙江日报、大公报大公网、浙江诸暨融媒体中心、诸暨在线等众多媒体特约撰稿人,诸暨远征大酒店董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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