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1个月来,宁波天气特别炎热。我不由得想起过去农村中每年七八月份最繁忙最辛苦的夏收夏种季节。
那时农民称这个季节为“双夏”或者叫“双抢”,就是要抢在台风之前收进早稻,抢在立秋之前种下晚稻。
当时农村没有现代化生产工具,又缺少劳动力,割稻客便应运而生。
割稻客聚集形成特有的劳动力集市
上世纪50年代初,我们村雇请的割稻客大多来自新昌嵊县、天台黄岩、象山三门、宁海等地,也有来自温岭乐清、金华兰溪、东阳义乌等地的。 他们都是非常贫苦的农民,出门来宁波时头戴一顶竹篾编织的笠帽,身上穿着满是布丁的土布衫,有许多还是老式小大襟土布衫,一条粗布绳系着老式腰头叠拢土布破裤。他们一手抚着肩膀上一根吊了只包裹与几双草鞋或蒲鞋的“Y”形木垛柱,一手握着一杆小竹根制的油光光老烟管,脚上穿着咸草编织的翘头草鞋,翻山越岭徒步几百里路来到宁波,成群结队地聚集在南门三市或灵桥门头一带,席地围坐在一起以浓重的乡音交谈,饿了以自带的麦饼、麦粽、麦筒、蕃薯饼等各类杂食充饥,疲惫了就地而卧,耐心等待宁波周边农户前来雇请。
村里急需割稻客的农户起五更赶到这些地方,在割稻客人群中来回观察,挑选健壮老练的商谈价格,谈妥后就领着他们回村来。在我们家门前的塘河路上,天天能看到当地农户领着成群结队的割稻客经过。
下田半小时不到腿上就爬满蚂蟥
那时农村使用的还是旧式上大下小的方形老稻桶,要将割来的早稻靠人力往稻桶里的一个竹栅档上甩掼,才能使谷粒脱落下来,不但费力而且效率极低。农家主人为及早收割进早稻,每天五更起床烧饭,让割稻客吃过早饭扛上木稻桶、挑着空箩,摇船送割稻客去田头割稻。至中午,若实在太热,他们中饭后略作休息,一直到晚上六七点钟,顶着炎炎烈日泡在火热田水里。
图片说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割稻客
那是田里还没使用农药,蚂蝗特别多、特别凶。半小时不到,割稻客的双腿就叮上了十几条蚂蝗,条条吸足了血,像一个个红灯笼一样成团挂着,又痛又痒。蚂蟥叮得极牢,如牛皮筋一样连拉都很难拉下,一但拉下它们,被叮的伤口上流血不止。他们就这样整天泡在火热的田水中割稻,“啶啶咚咚”地在老稻桶上掼稻。每个人都挥汗如雨,在火辣辣的阳光下,身背上熬出了一层白白的盐花,双膝与双臂被晚稻叶割得伤痕累累。
吃得苦忍得痛还有一手绝活
每晚田间归来,他们将稻谷从船中一担一担挑到晒场,接着便迫不及待地跳进河里洗澡。割稻客大多来自山区,他们中许多人不识水性,不会游泳,我们当地人称他们为“燥地鸭”,所以洗澡时常有溺水伤人事件发生。他们坐船途中若突遇雷雨风暴,因农船晃荡激烈也偶有落水溺亡事故。
他们每天大量出汗,需补盐份,主人给他们做的晚餐大都很咸,如咸龙头烤、咸鸭蛋、咸海蜇头等等。主人看他们劳作很辛苦,在晚餐中也会给他们喝点烧酒,这也是割稻客们最开心的时候。他们一桌一桌地坐在农家门前或晒谷场上,一边用蒲扇掸着蚊虫,一边喝着酒天南地北地聊,当地人听着他们家乡话如听外国话,听了老半天连一句话都未能听懂。
几天劳作下来,他们的手臂和躯干全是伤痕,手指缝、脚趾缝以及被蚂蝗叮咬的伤口开始发红溃烂,有的还中暑发痧。好在他们个个吃苦耐劳,忍受得了
伤痛,而且还略懂医术,不但自备了医治手脚溃烂的桐油调甲鱼蛋土药膏,治痧
解痧的土药丸,有的还备有医治蛇伤与蜈蚣毒虫叮咬的草药,以及农村中常见的跌打损伤、各种疮毒等疑难杂诊秘方,所以这些伤病他们都会自己治疗。
携家带口扎根第二故乡
有的割稻客还会做泥水木工活,常会帮主人修桌椅板凳、筑灶头建猪厩。其中最让我难忘的是,割稻客中竟有一些人会耍大刀舞棍弄棒,他们一到晚上喝了酒后,就会借着酒劲在晒谷场上打起醉拳来,在我们孩子眼中,他们瞬间成了武林大侠,而且个个骁勇无比。听村中老人说,解放前,有一天晚上,有一伙抢劫犯见我们村中有几户农家早稻谷晒燥即可进仓,至夜深人静时便划着几条船前来抢劫,村民惊慌地敲响了急救铜锣,这些割稻客闻声拿了扁担竹杠与这伙手持刀斧的抢劫犯打了起来,由于割稻客习武而骁勇,这伙抢劫犯被打得落荒而逃。事后村中这些农家设宴答谢了这些见义勇为的割稻客,与他们成了朋友。
许多割稻客就是这样,他们来到异乡后,一回生二回熟,靠着吃苦耐劳,凭着诚信与这儿农家建立了良好关系,以后年年成了这儿约定的割稻客,渐渐地将这儿当作了第二故乡,有的想法留下来给这儿主人干杂活当帮工,有的在这儿改行成了泥水木匠或石匠,他们便携妻带儿女在这儿安了家,也有因年轻力壮能干诚实,被主人看准招为上门女婿,这些割稻客便成了这儿的新移民。
割稻客成为时代变迁的一个缩影
至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雇请来的割稻客与以前就有所不同了,他们戴的是编织精巧且涂了油漆的小笠帽,身上所穿的是对襟大白细布布衫,虽然还是用那根布绳系着老式腰头叠拢裤,但裤上少了布丁,脚上穿的也由以前草鞋蒲鞋改成了橡胶跑鞋或是有横搭襻的圆门布鞋。肩膀上扛着的那根“Y”形木垛柱上挂着的换成了网线袋或大布袋,那些老烟民口中叼着的不光有小竹根制的老烟管,也有做工讲究的铜斗烟管,个别的还抽上了香烟。
这些割客已多次来这儿割稻,他们对这儿的人与事已非常熟悉,而这儿生产队里社员也将他们当作了常客,队里有聚餐一定会让他们参加。他们要比父辈有文化有知识了,三杯老酒下肚,就会拉起二胡演唱带有他们浓浓乡音的京剧、越剧与地方小曲,有的会将桌上酒杯、碗筷当作道具现场变戏法,也有传承了父辈的本事,在晒谷场上拿起木垛柱、光棍耍起杂技来,曾有一个身高体强的割稻客当众人赤着膊扳倒了一头黄牛,他们的绝技五花八门,让人大开眼界,令人钦佩不已。
图为割稻客
1958年人民公社成立后,割稻客消逝了,后来随着农业生产机械化的发展,割稻客绝了迹。至1982年后,农业推行土地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农田承包到户,由原来集体生产改为一家一户耕作。到了夏收夏种季节,一些农田承包大户、种粮专业户劳动力紧张的情况又突显出来,急需请人帮忙,此时,来自各地的割稻客又成群结队地出现在宁波灵桥门头,但这时的割稻客与以往已大不相同了
这时农村已普遍使用铅皮稻桶电动打稻机,转速快且均匀脱粒效率高,打稻时无需再费力地脚踏,拖拉稻桶时也轻便了许多。这些割稻客富有种田经验,且头脑灵活,他们受雇后一边帮主户收割稻谷种田一边聊家常攀亲近,瞅准当地农村出台优惠政策机遇,与当地村协商留下来承包农田。他们在地头田间搭建另时棚屋,既种田又养鸡养鸭养猪,开始多种经营发家致富。当地村为解决劳动力紧缺与农田不抛荒难题,为稳住他们安下心来继续承包农田,给了他们许多优惠措施,有的还同意他们建房、开放户籍落户政策。于是他们不但将家眷带了出来,而且在以后几年中将老家的亲戚朋友也带了出来,他们不但推动了新一波移民潮,而且其中许多人在这儿发家致富了。
进入二十一世纪后,农业生产已高度机械化,一到夏收夏种季节,雇请来的割稻客个个都是农机操作能手,他们开着收割机、插秧机来。田野里收割机、插秧机声不断,这些割稻客脚不落田,手不碰泥,一人一天就能轻松收割稻谷、种田插秧三十余亩,有些地方这样的割稻客还是组队行动、跨区、跨省行动,为确保农业丰收屡立奇功。割稻客已成不同时代的记忆,社会在飞速发展,回味过去不禁让人感慨万千。(作者:王志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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