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霞山,有一棵古老的银杏树。它像一位沉默而坚毅的时间守望者,静静地挺拔在现在的烈士纪念广场的一侧。
它的故事,是从这里古老的寺庙一一圆通寺开始的。最初的时候,它栽植在圆通寺的前后栋之间,现在树上挂着林业部门的古树名木标牌,记载树龄三百多年。相当长的时间里,它是通神的菩提,也是佛禅的图腾。
圆通寺是晓霞山众多寺庙中规模最大的一寺,位于主峰笔架峰西坡一个叫仰天坪的地方,是大山中少有的一片谷地,寺建于谷地中心,分前后二进。前进有大门三孔,中门最大,上面嵌有用祁阳石刻的“圆通寺”。两旁有联:“圆泽三生石,通天百尺台。”为清光绪举人,湘潭文人马瑞图题写。前厅中立有刘备、关云长、张飞三尊镀金塑像,靠背有雷祖老爷等三尊菩萨。后进中立有一尊如来佛镀金菩萨,如来佛背后有一尊千手千眼观音镀金菩萨,屈膝盘足于莲台之上。前进与后进之间,两旁有墙连接,空坪正中设香炉,左有大白果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右为大铁钟“飞来钟”。这“飞来钟”传说是某年农历二月十九日观音菩萨生日,乡人组织20盏龙灯狮子,上山庆贺观音诞辰,当晚四境有万余民众参加,热闹非凡。却谁知,忽然狂风大作,雷雨交加。第二天,乡人继续来寺舞灯庆贺,竟发现寺内多了一口大钟,重达千斤,上有“苏州”二字,传说钟从南岳衡山飞来,故名“飞来钟”。那时的银杏树,亭亭如盖,在香火缭绕中,为进香的信众和诵经的僧侣们投下一片清凉,也接受人们的顶膜礼拜,那口相伴它的“飞来”大铁钟,是亲密无间的伙伴。每当钟声响起,浑厚而悠远的声音便在山谷间回荡,传得好远好远,仿佛在向天地诉说着千年的禅意与宁静。
树下,也曾名人雅集,诗词歌赋。齐白石、黎松庵等文人墨客曾在此驻足,观树影婆娑,听古刹钟声,兴之所至,泼墨挥毫,留下了不朽的诗篇。此处,齐白石写了《九月游圆通寺》“为访幽人过晓霞,一鞭残照晚风斜。转过红树樵夫径,直到清门处土家,画写寅窗云满幅。琴弹午夜月生花。高山流水知音少,何幸钟期遇伯牙。”的诗。王仲言有诗:“弟子新从岳顶回,又携双屐晓霞来。危桥细路行人少,古木寒林老鹤哀。笑指名山思结宇,醉招良友“共”登台。紫发黄菊皆堪把,郁郁愁怀且暂开。”黎松庵也有诗“远山如翔龙,近岭若卧佛;山势有起伏,云气无断绝;寻秋拈水濒,星浸溪光白;芦荻何潇潇,中有踏歌客。”
何其有幸,何其骄傲。数百年间,它以旺盛的生命、挺拔的身姿,目睹了人们的虔诚,文人的风雅。湘湘文化的大家张栻,登晓霞山,见晓霞山“晓日东升,霞光万道。”改饶笋山为晓霞山,文字无考是否到过圆通寺,但常识而论,只要圆通寺存在,处于登笔架峰必经之路的圆通寺,他一定见过、到过。不得不感叹,古今多少事,烟云在眼中。古银杏树一定以最直接的见证,最直接的体验,用斑驳的年轮,镌刻着一部晓霞山及圆通寺变迁、记忆与神灵的无声史诗。
我第一次见到这棵银杏树,是1995年的春天。那是一次直接影响到今天的考察,晓霞山的文旅开发由此萌发。我从《黎锦明中篇小说选》、《湘潭县文史》读到晓霞山一些人文典故和革命斗争历史,萌发了对晓霞山进行全面考察的想法,我组织了当时担任县文联主席,我的父亲陈长工,作家武建良、曾新华,邀请了年逾古稀的老地下党员黎绍贤、村民段应龙作向导,对晓霞山进行为期一星期的系统性人文风物考察。考察的第一站,就是圆通寺,也就是晓霞山林场总场部。黎绍贤先贤给我们详细介绍了圆通寺,以及这棵神话般存在的银杏树,并找到了它。此时的银杏树,与想像中的高大优雅形象气质完全不相配。它长在晓霞山林场场部办公的四合院与职工宿舍之间的连廊墙角,主干不是一个成人的合抱,枝杈稀疏,靠过道边的枝杈多被砍了成半截,它可能已经影响工人的通行。虽踞足于墙角,仍生长得顽强,瘦瘦高高,通直紧致。林场工人告诉我,这银杏树,已是原树蔸上发的荪苗长成的,虽然早春时节,新生的绿叶格外生机勃勃。顶梢,己越过屋檐,在桎梏中争得一片阳光雨露,日月星辰。
晓霞山,经历了从莽莽苍山到国有林场、乡村林场到国家森林公园的蜕变,这座偌大的烈士陵园与纪念广场,也经历了圆通古寺到林场总场部、到纪念广场的变迁。1959年,晓霞山国有林场建立,圆通寺作为林场场部,圆通寺的香火渐渐熄灭,昔日的僧侣下山还俗了,住着的主人换成了开山垦荒的林场工人,古刹的晨钟暮鼓,被开山机器的轰鸣和植树的号子声所取代。这棵银杏树依旧默默地,见证着工人们为了绿化山林、建设家园而挥洒的汗水。它的枝叶,为疲惫的工人遮过烈日;它的根须,深深扎进这片被他们辛勤耕耘的土地。它不再是禅意的象征,而是那段奋斗岁月的忠实见证者。
然而,就在此时,它遭遇了百年来最大的劫难。由三个村民和林场工人花了一个星期的功夫,砍伐掉了,把它硕大的身躯,送到山下大炼钢铁工地当作了薪炭,只留下一个篮盘大的树蔸。当时,不少人惋惜得掉了眼泪,到晓霞山的人,从此丢了魂似的,总觉得少了什么。砍伐时躯干里流下的汁液,恍惚流出的血液,砍下木屑,恍惚剃出的碎骨。砍过后满地狼藉,人们不敢直视。
当人们以为它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消逝了,古银杏树只是记忆留存的时候,三年后春天里,有人发现树蔸边发出了新芽,顽强的、茁壮地成长。或许由于原来树大根深,养分充足,它长得飞快,一年一个样,从拇指粗到手臂粗,到柱子一样顶天立地。重获新生的它,默默无闻,在林场拆了寺院改建办公室和职工宿舍时,墙角挨着它砌着,它立身瓦砬破砖之中,在不屈中成长,在挣扎中高大,成为了今天我们看到大银杏树。
历史的书页再次翻过,国有林场的场部也完成了它的使命。慢慢地,场部的房子被废弃、崩塌,断壁残垣中,只有它,如撑起的一把绿色的巨伞,亭亭玉立于此。在偌大的晓霞山,它把自己打造、锤炼成了最伟岸的、唯一的参天巨木。
命运多舛,就像命中劫难一样。正当它以蓬勃的生命力,恢复其前生的伟岸硕壮时,城市房地产商对山中的古树名木进行了大规模的搜寻,它也进入了开发商的猎眼。正巧当时的镇林场经费紧张,可以卖到一个大价钱。当城里的房地产商开着挖机、拖车来到晓霞山,要搬走这颗古银杏树时,附近的村民知道了,一、二百人纷纷上山阻挠,说这棵树是先人植于寺庙,而生长至今,又不是你林场所植,你们林场有什么权利卖掉?差点醇成群众事件。村民们为防止林场管理人员偷挖卖掉,还成立保护组织,轮流守护。经过一段时间的自发保护,经过晓霞山的村民们与林场的不懈抗争,终于使这笔交易没有做成,它摆脱了被挖走拍卖的命运。2010年,晓霞山得到省人民政府批准,建立为省级森林公园,古银杏树算是得到了彻底的保护。
今天,在这棵古树之前,一座庄严肃穆的烈士纪念广场拔地而起。广场上,纪念碑高耸入云,无声地诉说着英雄们的丰功伟绩。银杏树,这位饱经沧桑的老者,迎来了它新的角色——忠诚的“守陵人”。
春去秋来,寒暑交替。如今的它,更加充满了生命力。夏天,它的叶片绿得滴翠,仿佛要将整个夏天的生命力都浓缩其中,为这片英雄的土地增添无限生机。而每到秋天,它便会披上一身灿烂的金黄。一阵秋风拂过,满树的“金蝴蝶”翩翩起舞,最终铺满整个烈士陵园的地面,像是为长眠于此的烈士们铺上了一层金色的地毯,又像是献上了一朵朵永不凋谢的祭奠之花。
每年的清明节,烈士纪念日,这里成了拥挤不开的纪念地。平日里,学校、机关、企业各方面来这里开展党建、团建活动的,也是络绎不绝。古银杏树,总是那么热情地晃动着身姿、舞动着树叶欢迎着,“沙沙、叭叭”地鼓着掌。
今年的国庆期间,我看到古银杏树,与以前又有不同。枝枝杈杈上,挂满了无数红色飘带。宛如一棵红色的树。这红色,是人们对英雄们最崇高的敬意。银杏树,它一年比一年苍劲,它用自己的生命,延续着英雄的精神;它用自己的年轮,铭记着历史的变迁。
晓霞山的银杏树,它不仅是一棵树,更是一段历史的缩影,一个地方文化的传承。它静静地站在那里,从禅意的古刹,到奋斗的林场,再到英雄的广场,它见证了岁月的流转,也守护着这片土地永恒的灵魂。(陈金亮)